社區作為社會設計的起點 — 日本大阪北芝社區的經驗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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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關係見/建系統:北芝的服務設計(下篇)

文:可能設計

我們如何打造「誰都能安心生活」的社區?:重建社會連帶作為解方

「誰都能安心生活的社區」是怎樣的社區?
本來就住在這裡的人、搬過來的人、暫時住一陣子的人、每天來工作的人;
嬰兒、小孩、青少年、成人、長者;
在這裡出生的人、在這裡度過最後時光的人;
在社區裡各種各樣的人生活著。
因此,日常生活的困擾也「十人十色」[1]
自己的事情、別人的事情、家族的事情;
學校、工作、家庭、金錢、健康、飲食;
還有,將來的事情。
在這個時候,
如果無法借助家族的幫助、公共的幫助,

這種苦惱顯然很多,我知道。
每個人的「安心」不同,要如何獲得?
為了營造誰都能安心生活的社區,現在,需要北芝的地域力。
以「互助」填補「家庭」和「公共」之間的縫隙,
或許就能解決各式各樣的煩惱。
社區必要的機制、做得到的事情,我們自己來。
因為現在社區相關的人們,一起參與思索。
如果能思考一下北芝擅長的「實做」,把他變成一個機制…
首先,我試著一點一點描繪,以便跨出第一步。
這就是「北芝版•地域互助計畫」

出處:《北芝版地域互助計畫,2017未完版》

[1] 「十人十色」為日文漢字,中文直譯為十種人有十種類型,亦即綜合「因人而異、五花八門」兩種語意。由於日文用詞較中譯更能同時表達兩種語意,因此此處直接使用日文漢字。

北芝社區時態調查發現,2000年之後社區人口流動變遷,使得社區連帶關係發生變化。由於公營住宅依照承租戶收入核定租金的機制,讓經濟能力逐漸改善者最終因公宅租金高於市價行情而遷出,以保障低收入戶居住權益,使得公營住宅吸引新的社經艱困者遷入,2002年後遷入之新住民佔公宅總居住人口18%,也就是說5個人之中就有1個是不認識的新住民。而北芝風光明媚自然景緻、田園城市風格建築,也吸引中高社經地位者遷居於附近鄰里。隨著社區人口遷出遷入,人群益發多元,鄰居愈來愈多不認識的人,昔日因血緣關係、共同受壓迫經驗、社會運動凝聚的共同意識逐漸淡薄,過去人親土親、雞犬相聞的濃厚「地緣」互助人情,因異質性湧入而沖淡。

北芝社區公營住宅

此時,社區單親家庭比例也逐漸成長,在日本托育服務希缺[2]、女性工作機會與薪資受限的大環境,單親家庭若無原生家庭「親緣」協助,經濟資源或所需服務將出現斷裂。而2002年《同和對策事業特別措置法》結束,則標誌著公共制度「社緣」的轉變。專法結束,除了取消各項針對部落民身份的補助措施,也等於官方宣告部落問題落幕,然而各種差別仍然在日常生活中持續作用,卻失去論述的正當性。部落民成長過程中遭遇的一連串邊緣化,被零碎切割由不同社福部門負責。

地緣、親緣、社緣的變遷,標誌著連帶關係的轉變,由過去封建制度職業隔離及限制住居衍生的地緣血緣「有機連帶」,轉變為分工制度化的「機械連帶」[3]。連帶關係變遷過程中,出現了「家庭」(親緣)與「公共」(社緣)漏接的危機,也突顯重新建構「互助」(地緣)以補破網的重要性。北芝從過去部落的互助傳統獲得靈感,然而互惠關係已經無法以失落的村落傳統為基礎,需要重新建構機制。在有機連帶社會,分工專業化愈發精細,異質性增加的同時,人們也愈發互相依賴,以滿足日常生活中多樣需求,而交換就是依賴關係的一種實踐方式。交換是貨幣中介的互惠形變(在下一篇社區貨幣將會詳述),如果能開發社區多元群體的異質能力,與分殊需求相互交換,既開發了社區的工作機會,也滿足了各種需求缺口。我們可以用「自力+連帶=地域力」的公式,呈現北芝以地域互助構築社會安全網的賦權精神。

異質互為供需編織社會安全網:社會服務系統、商業服務系統使用者中心的參與式服務設計,是一個賦權的過程。由於社區由多元社會群體組成,具備相異的需求與分殊的能力,尚未獲得滿足的需求重疊之處,形成了社區的利基市場(niche market);另一方面,居民參與社區活動的過程中,發現自以為沒什麼的能力原來有人需要、眾人瑣碎的煩惱中也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在這個意義下,多元差異讓社區內互為供需成為可能,不同群體之間以此之強補彼之弱。例如:青年與兒童可以協助高齡獨居者家務勞動,而高齡者可以協助暫時看顧孩童。

[2] 參見日本「待機兒童」的相關討論。https://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75136

[3] 法國社會學家Durkheim在《社會分工論》闡述,社會連帶與社會整合為一種社會事實,該事實獨立存在於個人之外並具有獨特特徵,而分工在兩個人或者更多人之間創造出一種連帶(solidarity),即「集體意識」(collective consciousness),而「集體意識」是社會事實的運動狀態,源自分工方式的轉變。Durkheim認為只有社會成員間存在一定的向心力,即「連帶」,社會才有可能存在。他將社會連帶分成「機械連帶」(mechanic solidarity)與「有機連帶」(organic solidarity)二種。「機械連帶」是較為初始的狀態。在這樣的社會,人們有共同的價值、信仰、規範,彼此共享的集體意識十分強烈。由於社會分工較為原始,成員個體間的職業多半非常相似,「同質性」形成了集體情感共享的源頭。高度同質化的社會意識,猶如強大的機械力將社會成員固定在相對恆定的位置,維持著社會穩定。道德是集體意識的反應,而法律則是社會藉由道德的實體化而維持團結的努力。現代化之後,社會職能日益擴大,人口的增加導致物質密度(每平方公里人口數)跟道德密度(社會交往頻率)增加,產生競爭生存物資的狀態,如果不以戰爭解決競爭壓力,只能透過社會分工維持社會穩定。日趨複雜精密的社會分工,將各集團的人們納入其中。透過分工,不同集團的人亦逐漸相互依賴,人們就像身體的各個器官一樣既專精分化又相互依賴成為系統,社會也因而轉入「有機連帶」。集體意識逐漸現實化、世俗化,個人價值凸顯。「分工」類型的轉變造成社會組織方式的不同,由過去「機械連帶」較為小團體分立的方式,轉而向更精細分工,但是社會各部分更需要緊密合作的「有機連帶」方式,一如身體器官,機能各異又相互牽連。在由「機械連帶」轉向「有機連帶」的現代化過程,傳統集體意識的淡化影響了部分社會成員的人生定位,心理上失去價值指引,從而導致了「失範」(anomie)的產生,以犯罪、自殺等現象為社會表徵。

北芝社區的社會服務及商業服務系統

藉由使用者中心的參與式服務設計,社區缺乏商業服務、缺乏就業機會兩個弱點,「弱勢轉化」成為構築連帶經濟的契機。北芝社區由於部落差別歷史因素,15分鐘腳踏車程繞行一圈的社區範圍內,並無任何便利商店、小餐館、市集等商家進駐,因此社區事業成立最初目的,為滿足社區居民基本生活需求之便利性。由集體消費為基礎創發的社區事業,創造高齡、單親女性、育兒或照護離職者、身心障礙者、中輟青少年等經濟弱勢者就業機會的同時,也拓展社區自主財源。2011年「Each合同會社」成立,經營社區商店、餐廳、民宿、物業管理、規劃顧問等社區收益事業。社區事業的遠景,是運用北芝數十年累積的實做知識,協助其他社區進行社區設計,以期擴大影響力為包容社會的轉型而貢獻。

北芝「Each合同會社」的Slogan「邂逅、連結、元氣」

透過重建連帶關係,社區需求創造了自立經濟的機會,這種自立不是美國式的工作福利,而是不再剝奪機會、創造主流市場之外的新選項(alternatives),包括:職務再設計、支持性就業、正式與非正式經濟體系的創業、合作社等。此種社區商業活動的創發,並非如主流市場以競爭秀異為動力,而是以合作共生為基礎,因此區域內商業活動以多樣化而非同質化為導向,不同形式的商業及社會活動之間經常相生相成。例如,「什麼都做日」原本是社區內零工媒合的社會服務,每月舉辦一次,居民登記需要他人協助的事項,透過社區彙整公佈讓其他居民或青年「互助隊」認領,供需雙方在「什麼都做日」當天進行服務交換。

居民以社區貨幣「馬布」或福利點數券「地域守護券」、「年輕世代支援券」、「育兒應援券」支付工資。協助清運的大型家具或堪用電器,由青年互助隊修理整新作為二手家具販售。此活動不僅解決需求方零碎家務沒有幫手的問題,更轉化為青年互助隊及居民的收入來源。而「互助隊」的邊緣化青年,在提供服務解決他人問題的同時,切身感到自己被需要、有用武之地;團隊工作的方式,也讓青年們能建立良性同儕關係,練習社會互動技巧。由於活動獲得社區廣大迴響,北芝於2018年另外發展商業化版本「什麼都做日-專業版」、「萬事屋創業」,成為社區成立勞動合作社、個人微型創業的機會。

北芝青年的咖啡烘培品牌,在社區餐廳與商店都能享用得到

此外,社區咖啡廳的空間,週末時段出租成為青創育成「挑戰商店」,協助想要開店的青年,節省創業初期固定租金成本,先在社區中試營運,收集顧客回饋、修正服務模式,待成熟後再到社區外獨立開店。參加此方案的除了待業者,有些人有正職工作,挑戰商店讓他們有機會開創副業,或者探索下一階段出路。對消費者而言,社區對於某些服務的需求量不多(如,美甲、按摩、編織課等),消費量並不足以支撐固定店家,「挑戰商店」的快閃店形式,能增加社區服務多樣性,以滿足社區居民少量多樣化需求。

北芝社區服務系統相互生成的綜效

發想、原型、測試、修正:提案人制度、輪調

「從『設計思考』到『設計實作』的轉變取決於組織的學習能力。對於即興創作、試驗和錯誤的接受度,將影響組織如何獲得反饋和面對真實的限制。…在這樣的脈絡下,設計「實作」是基於實證和限制,重覆迭代一套系統性的方法來解決問題;換言之,它是一種「應用的創意」。…作為同一流程的連貫步驟,「設計思考」和「設計實作」的應用促使服務提供者從服務受益者的角度出發,組織管理者甚至能夠透過原型測試,來重新定義問題、瞭解潛在需求並驗證創新概念。」[4]

北芝社區設計的基礎,在於社區組織獨特的「提案人」機制。工作會議中,每個人不論職位都可以提議新的社區服務構想,這個構想可以小到只是完成某位社區居民的心願[5],大到開立一個新的服務計畫[6]。提案人能徵求夥伴組成專案團隊執行提案,社區也會提供需要的資源。此種彈性「專案團隊」形式,將規劃與決策權交給基層,由於「思考」與「實做」 皆由同一群人負責,不僅提高基層員工的自主性及創造空間,亦增加了得以隨執行過程正負面反饋調整方案的迭代效率。

此外,理解與洞察來自於同理心,同理心來自於共同經驗,不同使用者的生活情境與生命經驗不同,因而北芝社區工作另一個特色為「輪調」制度。儘管工作人員各有專長,他們會在社區不同服務據點間輪調,以熟悉該據點服務群體的生活。約莫經過10年的輪調,基層工作人員可以熟稔社區中所有服務系統、不同使用者群體,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社區設計師。輪調的深層意義,在於職業平等的概念,安心的社區生活是由各種基層服務所支撐,而主流社會視為低薪的照顧、清潔、社會工作等再生產活動,是創造價值的重要節點。

「提案人」與「輪調」制度,創造了賦權基層、平等開放、正面看待失敗[7]的學習與分工方式,在日本階層嚴明的主流職場,顯得特別清新。它形塑了一種善於傾聽觀察的組織文化,能夠敏銳察覺社區變遷,以修正設計問題與解決方案。北芝的設計實做使得「被救助者」轉變成「肩負重任的人」,它創造了一種任何人都能安心的社區生活體驗,不是被專家「問診」,而是彼此「問候」;透過關懷的眼神、傾聽的耳朵、伸出的援手、理解的話語、共同的行動,漸漸溶蝕了那一堵偏見的高牆。

延伸閱讀:

社區作為社會設計起點 — 日本大阪北芝社區經驗 (一)

社區作為社會設計的起點 — 日本大阪北芝社區的經驗 (二)

[4] 參見:Matteo Colombo, E. E. G., Paola Papetti (2016). “Service Design Innovates Welfare Services from the Inside: The case of the PiùSegniPositivi project.” Touchpoint 8(2).。

[5] 例如,筆者的論文就是受惠於一位工作人員的提案才得以成就。

[6] 例如,「什麼都做日」與青年「互助隊」成立勞動合作社,就是其中一位工作人員的提案。

[7] 工作人員甚至笑稱,他們失敗的方案可能比活下來的方案還要多。充分展現「快速產出、快速失敗」的設計思考精神。

延伸閱讀:

2017,洪韶翎,”「獨木舟」式的社區營造 — 談大阪北芝地區的青年力”,風傳媒/觀點投書。
https://www.storm.mg/lifestyle/237157?srcid=73746f726d2e6d675f6e756c6c_1560265748


作者/可能設計

致力於以使用者為中心,運用設計思考轉化弱勢資源。

本文經眼底城事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眼底城事」簡介

眼底城事是由一群對城市空間與生活充滿熱情的人所發起的非營利知識共享計畫,以共同書寫的方式,從城市設計專業走進真實社會中。希望透過不同寫作者的紀錄,描繪每一個城市生活精彩的片段。用平實的語言架起專業者與一般讀者的橋樑,透析出大計畫裡的生活況味,也從每日熟悉的生活空間回望地圖上區塊線條的意(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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